失去与创伤是人生无可避免的一部分,后续效应往往带有强大的破坏力。
丧亲、成为暴力事件或刑事案件的受害者、伤残失能、罹患慢性病或致命重症、受到恐怖攻击或战争的蹂躏,抑或是历经其他性命饱受威胁、心灵饱受伤害的遭遇,都可能使我们的生活脱序,并留下深深的心理创伤。
治疗诸如此类的创伤,通常需要长期的调适与复原,病程因人而异。就像断掉的骨头要对准位置接回去,在失去重要的人事物或身心受创之后,如何重新把生命拼凑起来对能否完全康复的影响甚巨。
有些失去和创伤太沉重,需要心理卫生专业人士的技能,而且可能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。确切来说,本章不是针对这些遭受极度重击的状况,深陷此种困境的读者如果尚未寻求专业协助,强烈建议您向训练有素的心理健康专家求助。
然而,人生中遭逢的许多失去与创伤,并没有严重到造成心理或情绪上久病不起的地步。举例而言,面临失业、最好的朋友在激烈争吵后和我们绝交、年迈的祖父过世等情况,我们会有一段伤心难过的调适期,但我们的心理和情绪通常会回到先前的健康水平。
只不过,同样的状况对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主观意义。
举例来说,如果失业导致我们全家无家可归,如果这位最好的朋友就是我们唯一的朋友,或如果我们是爷爷带大的且他的身体向来很硬朗,我们所蒙受的损失和人生遭到的冲击,规模恐怕就可观得多。
无论在因应失去与创伤时表现出什么差异,说到重建人生、在情绪和心理上完全恢复过来,我们全都面临类似的挑战。
我们要将心理上的骨折重新归位,把破碎的人生天衣无缝地拼回去,成为一个功能完善的整体。
在某些情况中,扫除失去与创伤留下的心理阴霾,不仅能加速我们的复原,也有可能让我们从这些经验中浴火重生,为我们人生中的优先顺位带来有意义的改变,让我们更懂得珍惜现有的人际关系,也让我们活得更有目标、生活满足度更高,此所谓「创伤后成长」(post-traumaticgrowth)。
在失去与创伤过后,我们的情绪是变得更健康或更脆弱,取决于许多我们不可控制的变量,例如事件的严重程度、我们本身的心理素质,以及我们先前经历过的苦难。
但也有些变量是我们可以控制的。
为能善用本章的情绪紧急自救术,对于失去与创伤造成的心理冲击,以及这些冲击对心理和情绪健康构成的挑战,我们要有清楚的认识。
失去与创伤造成的心理冲击
除了严重的情绪困扰,除了事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必须面对的改变,失去与创伤也会造成数种心理冲击,每一种都代表了一组需要重新归位的骨骼。首先,失去与创伤在生活中制造的混乱,可能危及我们的自我认知、我们的角色,乃至于我们最根本的身份认同。其次,我们对这个世界及自身定位的基本假设,往往会受到悲剧事件的挑战,导致我们很难理解这些事件,或难以将这些事件融入到个人信念体系的大框架之下。第三,在悲剧过后,许多人会觉得很难维持旧有的人际关系和活动,以前觉得有意义的人事物,现在不再觉得有意义。
我们甚至会觉得重拾自己的生活就形同背叛了逝者,或形同给自己内心的痛苦打了折扣。
历经失去与创伤,人都会有悲痛的情绪,但上述心理冲击的严重程度则因人而异。
有些人可能伤得很轻微,有些人却觉得生活深受影响,影响所及长达数年,甚至数十年之久。
接下来,我们就来逐一检视这几种状况。
1、生活大乱: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困扰
失去或创伤过后,在刚开始的日子里,我们的情绪可能恶劣到生活全面瘫痪的地步。我们可能丧失清晰思考的能力,或者就连最基本的照顾自己都做不到,例如不吃不喝不洗澡。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跟以前不一样了,我们悲痛地历经一连串撕心裂肺的「第一次」—没有逝者相伴的第一餐、受暴后第一个独自度过的夜晚、人生天翻地覆之后第一次看着镜中的自己......。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的「第一次」,可能一连数周或数月不断朝我们袭来—和另一半分居后第一次上超市,没有要买他或她最爱吃的东西;失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,没钱买礼物给孩子;父母刚过世后的第一个感恩节......。
每一个「第一次」都勾起回忆与悲痛的情绪,也勾起我们对逝者深深的渴望。我们可能变得很难去关心周遭的人事物。坠入绝望的深渊中,我们的心情可能比重郁症患者还黑暗。然而,悲伤不是一种情绪障碍,而是人对极端状况的正常心理反应。
不管一开始是多么痛彻心扉,这份痛楚总会随着时间淡化。
当我们开始接受现实,当我们开始消化这次的失去或创伤,那份椎心之痛就会渐渐减轻,即使只是减轻一点点而已。
「时间」确实是良药。复原时间的长短,显然要看这次失去或创伤的本质,以及这件事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主客观影响而定,但我们一般都会在半年内度过最悲痛、最难适应的阶段
如果那份悲痛没有过去,不管是因为我们受到的损失或伤害太重,还是因为情况不允许我们走完疗愈和复原应有的历程,这件事就有可能影响到我们对自己的定义。
我们最独特的个人特质有可能不复存在或被悲伤掩盖,就连我们自己都再也看不见这些特质了。我们的兴趣、创意、喜悦和热情,可能全都被忧伤、痛苦及我们对过去永无止境的反刍遮蔽。我们的生活名副其实地陷入一团混乱。
2、身分认同崩坏:失去与创伤如何挑战我们的角色与自我定义?
葛兰本来是一位前途看好的业务员。没在东奔西走的时候,他爱跟朋友们打打篮球。一个冬夜里,葛兰和两位同事在漫长的出差过后开车到机场,路面积雪结冰,导致他们的车子失控打滑。葛兰当时正在后座中间的位置打瞌睡。
「我整个人直接冲出挡风玻璃,摔在地上失去意识。几分钟后,我张开眼睛醒了过来,只见其中一位同事倒在我正前方,死了。我试着起身,但却站不起来。我低下头,看到自己浑身是血,我的脚......我的两只脚都不见了。」葛兰用力吞了一口口水。那是我们的第一次会谈,从他的表情看来,葛兰不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。
「接下来,医院和手术,很多、很多的手术。」葛兰有一年多医院度过,医生们治疗他的重大伤残,并为他展开漫长的密集复健。他也接受心理治疗。葛兰支离破碎的身躯慢慢康复,但他的心还是千疮百孔。
「数不清有多少次,我但愿自己那天晚上死掉算了。
死了还比较轻松。
大家想来探望我,但想到要见任何人,我都受不了。
想到要看着自己,我也受不了。
事情过去六年了,我还是没办法照镜子。
偶然瞥见自己的身影,我看到的就是一个陌生人。
以前的我在那天夜里已经死了。
这个陌生人、这个残缺不全的瘸子,不是我!」
我很心疼葛兰,不仅心疼他在肢体上受到的骇人外伤,也心疼他过了六年内心还是那么痛苦。那次失去与创伤在他心里留下的阴霾还是那么重。他的心理骨折未曾准确归位,后果就是他从未适应劫后的现实。
失去与创伤往往会迫使我们面临新的现实状况,依据事件的严重程度,我们可能要整个重新定义自己的身分认同,乃至于全盘改写自己的人生故事。在那次车祸之前,葛兰用「拚事业」、「个性外向」和「运动健将」定义自己,如今这三个自我认同的支柱都垮了,再也无法为他的人生发挥任何作用。葛兰亟需重新定义自己的身分认同、重拾被悲痛埋葬的人格特质,并决定他未来的人生能怎么过。
重新定义自我和个人身份认同的挑战,伴随着许多失去与创伤的遭遇而来
我们可能用工作定义自己,后来却失业了
我们可能用伴侣关系定义自己,结果却失去了伴侣。
我们可能用体育技能定义自己,不料却失去健康。我们也可能用亲职定义自己,但最终连最小的孩子都长大离家了。
在这些情况下,我们都需要时间重新找到自我、向内探寻有意义的事物,并找到新的办法表现出自己蛰伏的一面,让深埋在悲痛之下的自我崭露头角。否则我们内心就会空虚得可怕,而这份空虚只会带来更大的失落感,瓦解我们最基本的自我感受,让我们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恶的惊涛骇浪中漂泊不定。
3、信念崩毁:失去和创伤为什么会挑战我们的处世观念?
身而为人,为人生中的经验赋予合理的解释,是我们最情不自禁的冲动之一。对于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方式(即使是无意识、不自觉的),而我们就透过这副眼光看待人生多数的经验。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信念与假设,不仅左右了我们的行动和决定,而且往往赋予我们目标感与意义感。
有人可能认为人生中的一切都是「神的旨意」,有人则相信「种什么因、得什麽果」。
有人可能相信「一切都是有道理的」,有人则相信「一切纯属偶然」。
有人觉得这个世界大致上是公平的,有人则抱持恰恰相反的意见。
有人相信人生大致上是可预测的,有人却深信所有事情都是随机发生的。
无论我们对诸如此类的事情有什么想法和见解,失去与创伤都会挑战我们对这个世界及其如何运作的基本假设,导致我们因此冒出更多严重的情绪困扰
(4)。我们无法理解事情怎么会这样,再加上事发当下的震惊,使得我们亟欲将前所未见的现实状况融入到既有的基础信念体系中。曾经给我们安全感的基础信念体系,如今不再能给我们安全感了。
说真的,这种「信念危机」很常见。我们被各种问题与怀疑淹没,常常因此踏上寻求解答的征途。
对于求解的强烈需求,可能会让我们不断反刍事情的来龙去脉,苦思发生这件事的原因和可能的防范之道。我们可能会细细分析一千个微小的决定和片刻,觉得如果改变了某一个小地方,我们就不会落入今天这种痛苦的境地。
二○○一年九一一事件期间及其后,身为一位在纽约市工作的心理师,我听过个案表达许多诸如此类的「要是」:「要是晚几分钟出门,她就搭不上车。
飞机撞上大楼时,她也就不在她的办公桌前了。」「要是他没有搬到波士顿,他就不会在那班飞机上了。」「要是我没停下脚步抬头看,掉落的残骸就不会击中我了。」在那恐怖的一天过后,这些例子代表了许多人共有的想法和反刍心理。
为了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,事后我们往往会一直纠结在这些「要是」上头,时间可能长达几个月。
许多人在事隔半年内就能对发生的悲剧有一套解释,但也有许多人甚至多年以后都无法释怀。然而,我们越快重建自己的处世观念,越快把遭逢失去或创伤的经验融入自己的信念体系里,反刍的频率和强度就会越快减少和削弱,我们的心理就会调适得越好,越不会有情绪失调和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。
4、人际关系断裂:为什么我们很难和留下来的人维持关系?
为了面对日渐逼近的五十岁生日,梅可欣来做心理咨商。十年前,她曾答应先夫科尔特,两人要一起飞到非洲参加游猎团,庆祝五十岁的里程碑。尽管科尔特多年来多次恳求,梅可欣还是从没出国过。「我们约定的是十年后的事,但我可不是随口答应下来。」她表示:「我是认真要信守承诺。」
就在她满四十岁几个月后,科尔特开始有严重的头痛。「他们帮他做了一个又一个检查,但还是查不出原因。」梅可欣回忆道:「后来他们给他做了脑部扫描。医生告诉我们说他脑部有肿瘤。他们会尽量把他的肿瘤切干净,但基本上,他们预计他顶多再活三年。一连几天夜里,我们俩都哭着睡着。科尔特很怕动手术。他知道手术过程有太多可能出错的地方。就在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之前,我答应手术后只要他一恢复,我们就去非洲游猎。而且不管我们两个还能在一起多久,剩下的日子都要尽量多去旅行。那是他几星期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。」
梅可欣停下来,擦擦眼泪。「两小时后,他就死在手术台上了。」她颤抖着手、涕泗纵横地说:「我想他......我好想他!我还是每天都跟他说话:下班回到家时、早上起床时。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夸张,但我还是每星期做一顿他最爱的晚餐。这是我的一种慰藉,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。」梅可欣收拾一下情绪,继续说道:「我之所以来这里,是因为六个月后就是我的五十岁生日......而我不知如何是好。一方面,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实现诺言去参加游猎团,但另一方面,科尔特已经不在了,要我一个人去做这件事,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得了。」
梅可欣和科尔特没有子嗣,但他们热爱露营与户外活动,享有活跃的社交生活。然而,打从科尔特过世后,梅可欣这些年来已和他们多数的老友失去联络,而且她已完全放弃露营、爬山这些活动了。她的人际圈除了一位住在美国西岸的姊姊,就只剩几位工作上的泛泛之交,他们每隔几个月会聚餐一次。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要再交男朋友,她立刻就否决了这种想法,说她觉得这么做就像背叛了科尔特。
有许多人在丧偶后的反应都是缩回自己的世界里,执着于已逝的那个人,在心里和对方说话,想象他们对我们的日常大小事会有什么想法和反应。然而,这个阶段通常是暂时的。渐渐地,我们放下了失去的那个人,继续自己的人生,或许重拾故交、参与以前为我们丰富了生活的活动,或许认识新朋友、找到新嗜好,把我们的情绪和精力投入在新的人事物上。但也有些人就困在过去,逝者的鲜明形象始终萦绕不去。我们抓着那个人的记忆不放,持续把自己的情感资源投入在逝者身上,而非生者身上。
再举一个例子。尚恩是我在年夏秋辅导过的一个年轻人,他的表哥是消防队员。在世贸北塔坍塌时,这位消防员表哥因公殉职了。对尚恩来讲,他不仅失去了表哥,也失去了最好的朋友。接下来几个月,尚恩变得对世贸双塔本身很执迷。所有闲暇的时间,他都用来看有关世贸建造过程的电影和纪录片,读遍他能找到的相关历史资料,研究这两栋建筑在维修和营运等各方面的事宜。同时,他也回避他们的家族成员,拒绝出席团聚的场合,不跟任何最能和他分摊这份丧亲之痛的人接触。
在悲剧过后,这种应对机制是很合理的反应,但如果持续太久,我们就可能像尚恩和梅可欣一样,深陷过去无法自拔。
在许多案例中,这种沉湎于过去的习惯代表我们的哀悼功能失灵了。
我们没把断掉的骨头接回去,慢慢恢复过来,重新定义自己,展开新生活,而是一直在回忆中载浮载沉,紧抓不复存在的东西,却不去把握依旧拥有的东西。
若不加以处理,这种模式可能延续数年、甚至数十年之久,使我们的人生停滞不前,使我们的未来被这次的失去与创伤绑架,而我们自己则已经被那份伤痛给定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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